愚人文化 -【藝術家揭秘】黃士綸:「唯有穿過黑夜,才有光明的到來」(12.22.2019)

【藝術家揭秘】黃士綸:「唯有穿過黑夜,才有光明的到來」

「我繪畫的啟蒙導師是蜘蛛人。」士綸打趣地說。

他在國三那一年,透過畫蜘蛛人來紓壓,畫著畫著竟被美術老師看上,詢問是否要考美術班?但在這之前他從未接觸過任何才藝。他說:「後來真的去考了!但當時我是用很爛的設備,筆也是隨便撿的。班上同學都是拿專業的調色盤,很好的水彩筆,我都沒看過,那時滿幸運倒數第二名考上。」
士綸靠著自身的努力,以及對於科幻電影和文學等興趣在藝術中勤奮不懈。這些興趣映照著他的畫作,隱喻著他的家庭,也堆疊出他的藝術人生。

穿過原生家庭的黑夜迷霧

電影《迷霧驚魂》是啟發士綸許多重要作品的一塊基石。故事敘說外星怪物出現後,產生了一團迷霧將小鎮壟罩,除了把人類抓走外,人類自身更因為不信任彼此而產生鬥爭。這些現象反映在士綸這幾年的作品中。最常見到的是,天空出現一團煙霧,它象徵著人生路上強碰到的突發事件。我們可能毫無準備,產生一團無法預知的結果。

作品中的另一個特色是,常有一道金線貫穿畫作,它是很突兀的存在,但士綸說:「像是外星人或是神蹟降臨,每個人的詮釋不一樣。我的創作主旨是,唯有穿過黑夜,你才看得到光明的到來。」

一系列的作品雖然玄幻,但士綸想表達的都是一種逆境中的希望感。這些幾乎都能追朔到原生家庭的影響,再慢慢延伸到他對這個世界的觀感與反思。

「處理原生家庭議題時內化了很多東西,現在被隱約的藏在畫中的每一個細節裡。」像是代表家鄉宜蘭的龜山島、父親有關的山型象徵、或是暗示人生轉折點的方塊等等。

「我內化的是『創傷經驗』。小學時祖父母離世,為了爭奪遺產,親屬、兄弟鬩牆,我在小時候就看到爸爸和叔叔大打出手,然後你就會覺得在看一個肥皂劇,這影響到爸爸的情緒,而爸爸也一路影響我到長大。」

這段過程讓士綸相當難忘,研究所之前不斷壓抑著,從沒講過,但仍會無意識地暴露在作品裡頭。雖然現在的他已能將這段回憶很坦然地說出口,但對士綸來說這段過往就如同他的根源與濾鏡,不斷地反映出他所看到的世界。「我一直在處理這段記憶。……你只有在不斷放下的過程中,才可以找到自己。」

大事件(七),100X100CM,油彩、畫布, 2018
大事件(二十),53X40.5CM,油彩全麻畫布,2019 

真實的醜陋 VS. 虛幻的美好

大事件(五),162X97CM,oil on canvas,2019

原生家庭的影響,也對照著士綸對反烏托邦的興趣,他所閱讀的《美麗新世界》、《動物農莊》等文學都傳遞著同一個理念──和平是個假象。士綸提到,研究所後期對哲學家尚.布希亞(Jean Baudrillard)感興趣,他的著作《波灣戰爭不曾發生》論述著真實跟虛假,輿論媒體會潛移默化我們的思想,而我們也會替自己不願想起的記憶找一個合理的解釋。

士綸說道,以前沒辦法提起家庭經驗,總會找一個合理的故事包裝和美化,但接觸創作後,就得開始赤裸地面對自己。尤其是挖掘回憶時,會發現很多殘酷醜陋的真相。

研究所一年級時,班上有一堂課是「心靈回溯」,過程中聽到同學們的家庭災難,很多平常看似外向的同學邊講邊發抖著哭,他也一個片段接著一個片段地辛苦地拼湊。對士綸來說,每個人呈現出的都只是一個看似真實正向的擬象,很難看見其中有多少痛苦。而每一次創作,都是在拆穿自己的擬像。這個概念呈現在士綸的第一次個展《失準的再現》,他想要探討的就是,真實有可能被重現嗎?他以寫生自己的作品為方法,重畫三次自己的畫作。結果,原本對於自己寫實能力很有信心的他,畫出的三幅作品中卻有很多誤差,頓時他領悟:「我們終究不是機器,這是人失準的痕跡,但也是人存在的溫度。」這似乎也象徵著,長大重溫家庭的痛苦回憶時,因為有了理解和諒解,漸漸能將其轉化為有意義的經歷。因為那也是士綸與家庭和解的轉捩點。當時他邀請家人參加自己的第一場個展,媽媽看到流淚,稍微懂了兒子從小到現在的內心世界,雖然父親仍然嚴厲鞭策,但對士綸來說他已經知道那是一種特有的關心。

大事件(十八),oil on canvas,91 x 61 cm,2019

畫布中的超現實空間

大事件(二十三),202.5X91CM,oil on canvas,2019
 

士綸也分享這些創作的思考過程:「常常會有一個畫面先出現,再思考它背後的象徵。比如說我會開始聯想,什麼代表甜蜜、暴力又隱藏什麼,再把這些元素象徵的符號拼在一起,它就會變成一個故事。這個故事可能從我生命經驗出發,所以每一張畫都會藏些玄機。」

繪畫之於士綸,就像是一個超現實的空間,進入白紙中,能釋放出平常不敢做的、不敢想的,或是難以表達的真實情緒。畫布上可以赤裸地、激烈地呈現出來,不論是難過或快樂。「畫布就是投射的載體,你的情感可以很快速的發洩在畫布上。」

而畫畫在快結束時需要慢慢地收斂,全神貫注在細節裡。所以對他來說,畫畫也是一個將情緒「放」跟「收」的過程,也同時在呈現與處理不同時期的議題。

《大事件》系列即是最好的例子。這個系列記錄世界上發生的重大事件,也共鳴著自己在生命中的定位。〈大事件(一)〉起源於當兵一整年都無法創作的壓抑,終於在退伍後得以釋放。他想在藝術界有一番作為,並也開始思考自己到底能不能成為一個能代表臺灣、躍上國際的藝術家?這種情緒也與記憶中的火山場景相襯,因此成就了第一幅能量充沛的創作。

大事件(一),160 x 90CM,oil on canvas,2016

也就是說,一幅畫代表了一整個情緒的過程,甚至是一段生命的履歷。「它是帶有時間的,以繪畫來說,不是拍一張照片而已,它是蘊含了創作者的生命歷程。」他指著紀錄福島核災和日本311地震的〈大事件(三)〉,這是他目前為止花費最多時間,也是自己在找尋和確定方向的時期,「我的生命一年半就是在這裡面。」

大事件(三),259 x 162CM,oil on canvas,2016

士綸再拿出私藏的「日記」-《一年的肖像》,這是將每天畫畫完剩下的顏料,刮在特定一塊畫布上,「你就看到我這一年用的顏料、顏色、跟我的情緒變化。每一年就有不一樣的變化,它乘載了我的時間。」目前做了三張,都是他對那一年的定義。而先前的畫紙都是滿滿的,挑選的也都是自認有挑戰性的藍色、紫色。但今年轉變成大地色系,刮得也特別少,更多了一份能夠在畫布上留白的成熟感。

一年的肖像,2016

回到美學的「原點」

訪談最後,雖然我們談的大多是創作理念,但對於士綸的反思與謙虛最為印象深刻,尤其反映在他論述的「藝術教育」中。

身為藝術家的士綸,即便大多時候需要繪畫,仍舊有大量時間投入孩童的藝術教學。他回憶起當初在學校教美術,但國三和高三班級的課通通被借去考試,雖然自己很輕鬆,只要監考就好了,但是曾經遇到一位女同學前來詢問,美術課是否能夠保留?因為唯有在美術課堂中才能好好放鬆,也享受在繪畫中。

這讓他反思,在臺灣環境中,美感教育是被剝削的,小朋友只能往補習班跑,沒有往美術館走的機會,也缺乏自由表現自我的時刻,而自己在體制內似乎無法改善藝術教育。於是,他索性自己出來開畫室教學。而這些與小朋友的珍貴互動,就是他創立「原點美學」的原點。

因此,當詢問到士綸「什麼才是好作品」時,他不假思索地說:「以前的我會說某種詭譎或玄幻,但現在我覺得,能夠畫出你心中真實的感受,那就是最好的作品。」

如同士綸,深掘自我的過去經驗,勇於面對內在的自己,才能創作出真正令人動容的藝術。這種強調個人內在世界的欣賞與創作能力,也才是藝術的初衷。